房价围困、被迫单身……香港青年“寻房记”
作者:drake | 分类:热点资讯 | 浏览:61 | 日期:2022年09月13日香港街头 (小尘4x/图)
“我知道,增加房屋供应是大众最关心的议题之一。”
今年新上任的香港特首李家超,主持了三场关于房屋、创新科技和医疗议题的网上咨询会。
2022年8月13日,李家超在社交媒体发文称,“有与会者建议政府精简土地发展审批程序,增加土地发展的地积比,鼓励私营企业参与公营房屋建设,引进新建筑技术加快建屋速度等。这些建议我们都会一一研究。”
李家超此番言行,颇受香港青年的关注,因为他一出手就事关香港“房势”。
“就像从一个匣子到另一个匣子”
“帘子一拉隔开两部分,一个10平的小房间住四个人,我一转身就是男友躺在上下铺的两个弟弟。”今年29岁、和男友拍拖七年的何静换工作后,住进了离公司更近的男友家中,但迎接她的,不是崭新的甜蜜二人世界,而是持续的窘迫和不安。
刚从和姐妹三人一间的卧室搬出来,她无缝衔接住进了更加挤迫的“四人房”,“就像从一个匣子到另一个匣子,感觉永无翻身之日”。
位居全球房价最贵城市榜首的香港,像何静男友这样,一家五口能住在40多平米两房单位的公共屋邨(简称“公屋”),被称为“人生赢家”。
在这里,每月仅需支付约2800港元房租,而相同面积的私人住宅,则要支付至少19000港元的月供,意味着公屋住户可以低于数倍的租金,拥有相近面积的住宿体验。
而全港约740万人中,有近三分之一,即约210.7万低收入市民,居住在这些由政府或志愿团体兴建的出租屋,他们的收入及总资产一旦超出港府制定的标准,就会被视作“公屋富户”,租金亦将被随之调高。
逼仄不堪、杂物堆积至天花板的共用客厅和洗手间,让何静感到更为局促,与男友父母及两个处于青春期、性格迥异的弟弟一同用餐时,手臂都难以施展。
“好窒息,这种日子真的毫无尊严。”何静说,曾多次因为要不要搬出去住和男友争吵,几近分手。
但她坦言,自从两次见到男友坐在楼梯上,把头埋进肩膀哭,因为担心给他压力,何静再不敢跟男友提置业的想法,“从那之后,我再也不提搬出去,不想为了房子而放弃心爱的人”。
最令她难为情的是,疫情严峻时,男友的两个弟弟足不出户,需在卧室上网课、做作业。她和男友厌倦了压低声音说话,亦不想影响弟弟们学习,吃过晚饭后,便牵手在公园走到很晚。
“累了就在长凳上相互倚靠一会,等有困意了再回去,(把家)当做一个钟点房。” 她感叹,“也许买房不一定幸福,但没有私人空间一定不幸福。”
何静说,有时候路过露宿者集中的佐敦和旺角,一想到连露宿者都比自己的住宿空间更大,空气都更清新,便会陷入悲伤。“人人都有尊严,这个全球最繁荣的城市之一,有的人连‘有瓦遮头’的基本人权都保障不了,有的人日日穿梭在繁华楼宇之间,却连进出房门都要侧身而过,这个城市到底怎么了?”
近几年,香港女青年择偶条件成为香港网友讨论的热点话题,热度最高的是“城中富豪” ,有房则是“标准配置”。
何静说,她和男友达成共识,先买房后结婚,存首付期间不会选择租房,“帮人供楼没有意义,租房开支只会离付首期越来越远”。
何静很坚定:“没有买房我们不打算结婚,如果结婚肯定要搬出去,我们不想一辈子跟一大堆人挤在一起。”
据香港特区政府统计处数字显示,每年登记结婚的人数维持在五万至六万。受疫情影响,2020年结婚登记数目大幅下跌至27863宗,为1973年以来最低。
贵、小、挤,是香港住房的三大主要特征。房价高企,公屋轮候时间久,导致在恶劣环境中的居住人数有增无减,据香港特区政府发布的2021年《长远房屋策略》周年进度报告显示,有超22万人居住于笼屋、板房和劏房,他们大多为兼职和收入毫无保障的临时工。
离婚后搬出原住所、失业后收入大减的钟强,目前和三十多人栖居于油麻地一处月租2900港元的笼屋,这里的人像“罐头”一样,严丝合缝地“塞进”一个个三尺乘六尺的狭小空间。
三面铁皮,一面墙的床位,这是钟强免于露宿街头、保留一个人尊严的最后寄托,兼备住宿与储物柜的“棺材房”里,钟强的生活用品和电线交织在头顶位置,蜷缩入睡更是常态。
夏季闷热,钟强经常去公园纳凉,以减少电费支出及压抑感,但染疫病例日增几万例时,担心外出增加“中招”风险,便战战兢兢,整日蜗居于床位听新闻,祈盼香港尽快走出疫境。
笼屋内鼠患蚊虫不绝,三十多人共用厕所厨房,食物腐败夹杂着烟味臭气熏天,苦不堪言的他失望地表示,公屋名额与实际需求相比如九牛一毛,自己不属于长者单身人士的轮候期更长。一般家庭平均轮候时间为6年,长者轮候4.1年,而非长者单身人士可达逾10年。
香港的房屋问题严峻,成为多届政府用以公众讨论及竞选的议题。以上届特首林郑月娥为例,上任后便成立土地专责小组,提出包括“棕地发展”“利用私人的新界农地储备”等18个短中期、中长期及概念性的土地政策,供公众参考及讨论。
但政府已公布的未来十年兴建的公营单位,落成期主要集中在第六至十年,未来五年的房屋短缺问题仍严峻。
由香港青年协会发起的一项问卷调查指出,高楼价和贵租金下,青年人收入追不上楼价升幅,住房期望落差下,选择和家人同住,延长对家庭经济依赖。而有结婚置业刚需的青年人,短期住上公屋的愿望落空时,尤其是收入不至于低到可以申请公屋,又难以负担私楼“夹薪阶层”,便把目光投向居屋。
“上车”难
“居者有其屋”计划作为香港资助出售公共房屋计划之一,合资格的申请者,可以低于市值价格购入,一方面,可为无法购买私楼的市民提供住处,亦可加快收入相对较高的“公屋富人”加快腾出公屋单位,供有需要人士入住。
据香港房屋委员会公布的消息,2022年的“居屋2022”项目共收到22.4万个申请,但只有8926户的名额,即平均28名申请者争一个单位。填写诸多信息及缴付申请费后,便可开启通往“安乐窝”的第一步。
“95后”高恒便是其中一员,他从小和父母居住在约10平方米单人单位的上下床铺,有稳定对象后他开始考虑置业事宜,希望为人生进入下一阶段做准备。
“估计没戏,基数太大,怎么可能这么好运?”房委会结果公布后,与居屋失之交臂的高恒坦言并无太多失望。“以买六合彩的心态寻求有房住,真是香港年轻人的悲哀。”他无奈地对南方周末说道,“花几百块买个希望,买个盼头,抽中自然好,抽不中就当给钱政府花。”
比起动辄数年轮候期的公屋来说,高恒认为,居屋的存在是香港年轻人的逃生绳,“是一个自救的途径,但可怕的是,跌入大海的年轻人成千上万,而绳子仅有一条,根本供不应求。”他认为,高房价令社会气氛低沉,多届政府政策层出不穷,但实际成效仍是上楼无望,政府顾忌土地、地产商和其他持份者的利益,不敢大刀阔斧进行改革,令建房进程阻滞。加上审核流程繁琐,拉长了时间成本,“起楼要长达十年,每个想买楼的人很焦急,但无可奈何”。
香港就业人士月入中位数约20000港元,据国际调查机构Demographia公布数据显示,香港已连续12年蝉联全球最难负担的房地产市场榜首,房价中位数比收入中位数高23.2倍,意味着打工仔要不吃不喝23年才能买得起一套房。
高恒认为,对于普通打工仔来说,存够首付遥不可及,供房压力亦不容小觑,高生活成本开支下,对于收入两万的普通年轻人来说,即使银行愿意贷款,但定期供楼依旧非常吃力,而且对自己的生活质量未必有直接提升。因此,即使到适婚年龄,只要和恋人有共识,“足够开心,楼不是必需品,自己亦不会将买楼和结婚挂钩”。
女性的“归宿”
“不是港女结婚要买房,是全世界的女人结婚都要买房,没房住哪里?年轻人结婚的最大障碍就是买房和居住问题。”出生于1997年的崔琳娜和父母住在新界的一处三十多平的两房一厅。香港第五波疫情严峻时,隔离设施严重不足,从事餐饮业的母亲染疫后无处安置,只能居家隔离,而按照政府指引,确诊者应“独享”卧室及厕所。
狭小的空间下,父女俩的居住成为最大问题。
做完手术不久且患有慢性病的父亲,不适合接种疫苗,但年迈老父又不便与成年女儿同居一室,只能戴着口罩继续和妻子共住,不幸也是意料之中的,父女俩相继确诊。
“我真的很崩溃,第一次感觉到因居住空间带来的绝望,从那时就立志要挣钱买房。”现在的她,放弃了自己的艺术梦,一个人跨区做着三份收入较理想但都不喜欢的工作。
崔琳娜认为,自己这一代非常惨,月薪和父辈初入社会时一样,但房价却是之前的十倍,房价越来越高,而居住环境没有改善。
“即使狠心买下那些纳米楼,就算买得起,也住得不开心。”崔琳娜说自己不想租房,因为身边有亲戚为了存首付,婚后两人返回各自父母家住,成了“周末夫妻”,“结婚都要好卑微,可笑又可悲,搞得身心俱疲,纯粹是生存,难谈生活。”
2010年到2019年间,香港房价飙升187%,要住进18平的迷你房,即使收入较高的科技行业从业者,也要工作超过20年才能买得起。
崔琳娜和在香港科技大学读硕士的男友达成一致计划——晚婚不育,“最早35岁以后,”她认为,买房问题本以难如登天,教育成本会更令自己喘不过气。人不一定非要结婚生子,但“不买房就没有安全感”。
香港立法会议员邓家彪表示,港人置业难是不争事实,晚婚、不结婚、不生娃与个人价值观或与家庭影响有关,但住房问题也是令港青组建家庭时,感到“好痛苦”的重要原因之一。他指出,港人不吃不喝二十多年方能“上车”,实属“荒谬”,如来自基层家庭,无父母资助,即使高学历的新婚夫妇购买私楼也要历经艰难险阻,而申请公屋时间久、限制多。
如今人才市场扁平化管理,年资不再与工资挂钩,有人为了满足公屋申请收入限制,而故意不升职,或由全职转为兼职等乱象频频。
邓家彪认为,政府应“四管齐下”,一方面要提速加快兴建公屋或提供居屋数量;另一方面要果断出手,管控房价市场,或对私楼租金进行限制,令买楼或租楼对港人都变得负担得起;政策上可借首期给市民,令市民以较低首期入市及租楼支出免税等方法;另外,亦可结合大湾区分流人才,吸引港青北上定居置业。
35岁结婚是香港不少女孩子的“底线”。出生于1992年、香港中文大学毕业的“港漂”王美丽,一直过着合租生活,经历了从2500港元的上铺床位到3000港元的“厅长”(租客们为减少分摊费用,把客厅亦拿来租予租客降低人均租金支出),再到豪宅区狭小一隅的7000港元,住处的墙壁潮湿布满霉斑,晾晒的衣物遮住小窗台,房间内几乎无阳光照射,格外阴暗。钱包受困下的她,只能继续忍耐恶劣的住宿环境。在经历了突然被房东以“政府通知”为由赶出去,和室友惊慌失措夜间流落街头后,坚定了她买房的念头。
“买房的迫切性大于结婚。”谈起出租屋时,她总会称为“家”,但没有归属感。“这个城市很好,但居无定所,很多时候觉得,别人过得热闹,但自己很孤独,房子可以给我踏实和安全感。”刚拿了香港永居身份的她,开始物色房子。
买房,对于她来说,不仅是不用再面对满墙霉斑、突然被驱赶无处可去、拥有一个固定的收件住址,也不需要频繁搬家,适应不同性格和生活习惯的室友,更是体面生活的开始。
“买房意味着不需要依附他人,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才会带来城市归属感。什么叫‘扎根在一个城市’,就是一个固定的落脚地。”
她来自内地小县城,非常喜欢香港这个城市,而买房立足,给了她底气。
据香港特区政府统计处数据显示,男女首次结婚年龄中位数均突破30岁,分别为男性31.9岁、女性30.4岁,显示港人结婚年龄越来越晚。年轻女性晚婚已婚的人口在过去三十年明显下跌,根据人口普查/中期人口统计数据显示,25至29岁的女性已婚人口,从1981年的69%,下降至2016年的25%,下跌四成多,而初婚年龄的中位数从1981年的23.9岁上升至2019年的29.9岁。40至44岁从未结婚的女性从1981年的3%上升到2016年的17%。
与之对应的是,香港的生育水平在过去38年呈现下跌趋势,1981年,香港每年有86751名婴儿诞生,而到2019年,该数目下降至52856名。
香港大学社会工作及社会行政学系讲座教授叶兆辉表示,不依赖父母的香港普通打工仔存三成首付,需25年才能买到500尺(约50平)的房子,足以显示房屋价格扭曲。亦有青年不敢换工作,因失业率高企下担心无稳定收入,令购房大计搁置。他强调,年轻人的创新能力随之下降,是不健康的社会现象,而有富人炒房或购房进行分隔租给基层家庭,令高房价成为富人游戏,再加剧资产两极化。
叶兆辉指出,香港房价高企令不少年轻人望而却步,进而推迟结婚年龄及不愿生育。而低生育率加剧老龄化趋势,香港出生率低迷,“看不到短期内改善的可能”,也会影响幼儿园、小学,乃至中学的入学率。其次,经济萎缩,劳动力减少,生产力随之降低,老龄化使年轻人要背负更沉重的长者医疗和社会福利等负担。
香港150万的长者中,有两成长者占据香港约六成的病床,其中八成是长期病患。税收流向长者,令年轻人经济压力更大、更难以置业及考虑婚育,形成恶性循环。
对此,叶兆辉建议,香港的低生育率已成常态,政府有责任为年轻人结婚生育清除障碍,“可把重心放在发展智慧城市上。”
两个多月来,风向已经在变。
2022年8月20日,李家超出席《施政报告》地区咨询会时表示,港府已成立两个相关的工作小组,以行动为目标,并非空谈,增建过渡性房屋、重建计划等议题,都在小组的计划内。
“我和我的团队会继续就不同议题举行咨询会,并继续落区听取意见,一同为香港开新篇。”李家超在社交媒体上写道。
(文中何静、钟强、高恒、崔琳娜、王美丽均为化名)
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解雪薇